等雪停的人
1.
时间到了11月,徐英浩又开始几乎每天都接到家里的视频电话。
已经是惯例节目,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还要一遍一遍地问他感恩节安排,以及更重要的,他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圣诞节。
待在外企对徐英浩就是这点好处,让他还能和家里人在节日上保持同频,可说太多了也受不了,何况还年年如此。
徐英浩苦着脸:“妈,我在上班啊。”
余光里瞥到隔壁办公桌的郑在玹,依旧目不斜视,敲字如飞。
郑在玹真是时时刻刻保持着好好的精英模样,事不关己的姿态不是演技。徐英浩心里浮沉,吃不准他的意思,也就不好直接答复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天气很差,一片阴沉,下午四五点的光景,眼看着云黑下去,可能是要下雨。徐英浩心思飞了,渐渐应付得心不在焉,通话结束后,他陷在椅子里,交叠着双手发了一会儿呆。
他知道郑在玹这几天过得很不好。
凌晨他做完带回去的工作,觉得烦闷又觉得累,去厨房找点喝的,路过郑在玹房门时,听到了咳嗽声,断断续续。
皱着眉站了一会儿,徐英浩敲了敲门:“醒着吗?”没有人应答,但咳嗽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这不就是怄气。
郑在玹感冒是上次大雨时的事情,就在几天前。
他推掉了一个聚会,发消息说人不舒服,想搭徐英浩的车回家。徐英浩没什么不可以的,等他先走了一会儿,关了自己的电脑去地库取了车,开到两人惯常碰头的公司附近的老地方,徐英浩看到郑在玹撑着带着公司logo的大黑伞,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同事,两人笑着聊着天,郑在玹微微低下头,侧着脸靠近了去听。
那伞就倾斜着,严严实实挡在女孩的头顶,他自己小半肩膀在滂沱雨里,大约是对话题太投入,不以为意,看不出什么不舒服的样子,很是得体。
郑在玹颇受所有人欢迎,笑起来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他真的很看重这个——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他始终是个好人。
当时徐英浩隔着挡风玻璃,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俩一会儿,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没停下,一踩油门,直接就当着郑在玹的面把车开走了。
到家之后才有种迟来的愧疚,徐英浩坐立难安了一会儿,做了几个菜,等着。
一直等了快两个小时。
郑在玹打开门进来时,他的伞已经不见了,对堂皇站在客厅当中的徐英浩视而不见。
他在玄关换着鞋,平静镇定,手背苍白扶着门框,太用力了,青筋浮现,扭曲得吓人,风衣下摆和他的头发都在滴着水。
他没说自己怎么回家的,在徐英浩放软了声气的询问里,只说伞给了同事,眼睛雾气深重,湿漉漉的,徐英浩不忍心,这怎么会还看不出来,郑在玹在委屈。
现在还有谁能让他受委屈呢,委不委屈什么的,无非是自己愿意接着罢了。这些,徐英浩也都明白。因为明白,才更自责,水都泼出去了,也难收回来。
郑在玹换完鞋挂好衣服,依旧正眼不看,路过餐桌就进了房间,房门关上的咔哒声里,徐英浩心想,自己也挺卑微了。
他是所有人的好人,到自己这儿却不会放下身段。
那天的饭终究没吃成,徐英浩原本要把菜放进冰箱,最终也恹恹地,直接倒进了垃圾桶。
徐英浩一直觉得郑在玹有两个人格,一个他开朗又好说话,非常好结交,可是现在另一个他坐在自己旁边不到两米的地方,周身是沉默隔绝的气质,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有很多朋友,又总是孤身一人,他健谈又擅长倾听,又好像从来不在意别人的任何故事。
这么多年,徐英浩仍然看不清,不知道哪一个郑在玹是真的,又或者都不是,是他幻想出来了这么一个人。
今天的雨终于浇下来了。
徐英浩扭头去看外面,整面的落地玻璃上,淌着一条无声大河。
2.
他们是在西海岸阳光充沛的季节认识的,同校同系不同届。
徐英浩年长,高大英俊学业优异,网球打得非常棒,也经常参加社会活动,作为出色东方面孔的代表,在学生圈子里相当有名。
因为这样,即使是在每日枯燥往返于实验室和住所的研究生阶段,他依然不断接到形形色色的聚会邀约,他做事总想要周全,哪怕又忙又累,需要他的话也还是尽量露面,导师那边的事情又不能落下,这半年过得很辛苦。
那天傍晚他和往常一样泡在实验室,接到了好友的电话。
说是自己有了心仪的对象,踟蹰不定许久,才鼓起勇气约了对方出来,希望徐英浩能赏光一起吃个饭,他们毕竟是同胞,比较好沟通,那么大家可以不用太尴尬:“你知道的Johnny,你们东方人太含蓄了,我不想吓到他。”
徐英浩按着眉心:“你有病吗,我他妈的和你一个街区长大的。“
好友哈哈大笑:“你就过来吧,我们在老地方打篮球。”
他本来不想参与,自己都跟手恋爱几个月了,还顾得上别人。眼下一门心思想赶实验进度,苦苦相求加陪吃并买单一顿高级晚餐才借到的金贵仪器,徐英浩愿意每分每秒都与它热烈相处。
正在措辞拒绝,听到导师在隔壁办公室疯狂骂人,徐英浩连忙挂了电话过去,见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一边发脾气一边把文件甩得飞起,跟着哗啦啦落了一地,他忙蹲下去捡,导师骂完了还不解恨,插着腰阴森森地:“新来的Master学生竟然漏了步骤,这下好了,实验重做!”
说着他蹲下来和徐英浩一起捡:“就是现在这个的并行实验。”徐英浩头皮一紧,目光不敢对视。
“Johnny,你要是有时间的话……”
“我晚上要和朋友的男朋友一起吃饭,很重要!”
他难得慌乱,导师听这个表现优秀从不给他惹祸的乖学生语无伦次,想到好压榨是好压榨,压榨太狠了也不行,乐了:“朋友的男朋友让你这么高兴吗?”
“……”
“那你去吧,我再帮他想办法。”竟然真的放过了他。
徐英浩松了口气,帮导师把东西整理完,在对方的灼灼注视下,心知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谎言负责。他从桌上摸了个棒球帽,也不知道是谁的,扣在脑袋上,一副打算认真出门的模样。
稀里糊涂去球馆。
徐英浩有两三个月没理过发了,刘海常垂下来遮住眼睛,刺痒得很,进门的时候头发还在不停往下掉,他就摘了对他来说太小的帽子狂捋头发,上次离开实验室回去洗澡换衣服大概是两天前,这真是他状态最差的时候。
然后徐英浩就在几个观众的欢呼里看到明晃晃的一个人截断对方传球,轻盈转身踩着三分线,毫不犹豫地跳起投篮。
空心入网,清脆一声。
夕阳余晖里他落定了,赛时结束的哨音中,队友笑着走过来和他击掌撞肩,庆祝胜利。
其中就有徐英浩的好友,爽朗的白人男孩假装毫无邪念地搂着同样是东方面孔的年轻人,笑着和他打招呼:“我的Johnny,你还是来了。Jay,我说的就是他啦。”
走过来互相认识,明晃晃的那个人对莫名反应迟钝的徐英浩伸出手:“郑在玹。”
徐英浩手一伸,马上发现自己伸错了,手里抓着的红色帽子直直递给了人家。
郑在玹原本另一手撩着衣服在擦汗,笑起来,阻止了徐英浩换手的动作,接过帽子扣在了自己脑袋上,握上他的手。
掌心微凉的细汗像一个沼泽的伪装。
3.
后来在家庭聚会的餐桌上讲起这件事,郑在玹仍然觉得“明晃晃”这个形容词非常有趣,徐英浩给大家分着甜点,说:“因为你那件黄色的衣服。”
说着他坐回去,吮了一下大拇指沾上的糖霜:“整个人像在发光,无法不看到你。”
郑在玹还没怎么样,听着的人都开始善意起哄,徐英浩的父母也笑眯眯注视着他们,郑在玹看不到自己是不是脸红了,徐英浩桌子下的手覆住他的膝盖,来回摩挲,让他别不自在,仿佛糖霜的蜜还残留着,郑在玹感到膝盖又黏又轻。
那是和他回家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郑在玹家风传统,西式节日原本就不怎么过,国内的时候,圣诞节都是和朋友出去玩,从来没有这样是跟家人一起吃饭聊天。
跃动的光芒里,那些碗盘刀叉烛台,也都被染了金色,他们讲起徐英浩小时候的事情,童子军,舞团乐队,棒球赛,毕业舞会借了父亲的好车去接的那个男孩,郑在玹听得兴致盎然。
徐英浩也跟着高兴:“我好厉害。”
讲到后来徐母甚至站起来:“我给你看看他小时候的照片。”郑在玹哈哈大笑:“好好好!”徐英浩这下高兴不起来了,苦着脸为自己维权:“家庭相册的使用方法不应该是这样吧?”郑在玹微笑着看他:“你叫我来过节,就应该有准备啊。”
这笑容使人无法反抗,徐英浩没发现自己连表情都温柔了下去:“那作为交换,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郑在玹的笑意有一瞬的动摇,很快恢复了:“手里没有,下次。”
圣诞节之行竟然能成功,两个人都有些意外来着。
起因是感恩节假期,郑在玹一个人留在了洛杉矶,那时距离两人相识已经快半年,郑在玹并没有和徐英浩那位好朋友在一起,反而跟他熟悉了起来,虽然不常见面,但两人有空就在软件上聊着,相当投缘,有时间一起吃吃饭逛逛展看看电影,见见彼此的朋友。
周围的人已经认为这是一对,在心里遗憾地把他俩的状态更改为unavailable。
郑在玹看似人缘不错,哪知道其实社交圈子很窄,舍友各自安排了节目,其内容之丰富多彩令郑在玹连连拒绝。
最终无事可干,他窝在公寓打游戏,一直到晚上了,徐英浩应该是吃完饭,从冰天雪地的芝加哥家里给他打电话,问他这两天在做什么,郑在玹据实相告。
“……你好寂寞啊。”
得知郑在玹的现状后,徐英浩发出这样的感慨。
被戳中痛处,但并不觉得难堪,郑在玹身心绵绵的,嘴角扬起来,扔开手柄伸个懒腰,声音散漫:“是啊,你又不在。”
他极少这样放开自己流露出真实的情绪,那边忽然没了声音。
郑在玹被这毫无征兆的沉默吓到了,一片寂静中,他腾地坐直,泄露了什么天机一般,心跳如擂鼓。
可是徐英浩,他哑哑地说:“那你圣诞节来我家过吧。”
心脏的跳动逐渐踏实,是叫安心吧,虽然郑在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回了学校之后,徐英浩又再三和他确认行程安排,郑在玹总有理由再等两天,他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一个完美的拒绝的理由。
其实,他说自己不想去,就完全可以了。
为什么不愿说,这种拉扯也都是心动。
徐英浩后来不跟他啰嗦了,专门找了一个晚上做这件事,抱着电脑去郑在玹的住处找他。
两人在后者舍友过分夸张喜悦的“哇噢”里钻进了郑在玹的房间,徐英浩莽撞完了,真站在这里,看着地上的床,被褥乱着,想到那是郑在玹日常睡觉的地方,甚至几分钟前他还躺在上面,油然一股神圣之感。
郑在玹好笑地用脚踹他:“不是看票吗。”
这才回过神,两个人头挨头,一个个航班看过去,郑在玹翻看着自己的课表,这天不行,那天也不行,说不出哪天行,考试完了就算了?不,万一被挂了呢,还有什么心情过节。
他难得话这么多,是心情非常好的表示,徐英浩听着听着就走神,看着他血色淡薄的嘴唇,看它们轻轻碰到,又快速分开。
郑在玹知道他在看,停下不说了,也不跟他对视,只是笑。
然后他拖过了电脑,三下五除二订好了往返的双人机票,又一把把电脑推还到徐英浩怀里:“行了,走吧。”
徐英浩想说什么,又没说,站起来:“那我那天早上来接你。”郑在玹仍旧趴着,扭过头看说话的青年,过分高大了,遮住了视线里一半的光,看不清脸,压迫如什么神祗一样。郑在玹心悸。
突然发现了什么,他挪过来伸手拍了拍徐英浩来时路上沾到了草叶的裤腿:“好。”
又有些可惜有些汁液已经留在了上面,拇指揉揉。
徐英浩看着他的发顶,呼吸缓慢。
“嗯,买好票了。”
徐英浩又抱着电脑回去,走出楼,意识到洛杉矶的夜晚也凉了,他吸吸鼻子,给母亲打电话,这样说:
“他是很棒的一个人,你们一定会喜欢他。”
谁会不喜欢呢。
4.
徐英浩的父母都相当开明,性格也极好,虽然已经出柜的儿子再三重申将带回来过节的只是学弟加普通朋友,但整个家庭还是因此喜气洋洋,非常重视地去安排,圣诞树都比以往买得高。
餐桌上除了传统内容,还有几样按照食谱做出来的郑在玹的家乡风味。
郑在玹独在异国,深知备受这一家人关怀照料,自然感动不已,觉得无以为报。
开开心心评论完徐英浩小时候的照片,徐英浩见炉火黯了,周围光秃着,说去抱柴,郑在玹连忙跟了出来。
两人并排穿过积雪厚重的后院,咯吱咯吱,郑在玹鼻尖冻得红红的,头发支楞着,冒出傻气。徐英浩看得出他的满足:“晚饭吃得好吗?”
郑在玹点点头,他好奇得很:“你想带去参加舞会的男孩,是你的初恋吗?”徐英浩没料到他要追究,早已被时间模糊了面貌的一个少年慢慢浮现在脑海,他说:“对。”
“你去接他,他是不是高兴得发疯了?”郑在玹不知道脑补出什么画面,语气里竟有许多向往。
徐英浩听到,站定了,伸手帮他把头发往下按按。
他柔和地,像在说别人的事:“母亲帮我挑了暗青色的西装,帮我选了花,我按了门铃背着手等着,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紧张得快晕倒了。”
“他的妹妹来给我开的门,我说,请帮忙叫一下他。”
“如果我不那么紧张,我此时就应该注意到女孩的表情。”
“她很惊讶,然后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但她还是请我稍等,去帮我了。”
郑在玹倏忽抬眼看着徐英浩,徐英浩的手碰过他的一侧脸颊,凉凉的,手掌凉的人,心都温暖,忘了听谁说过。
“他下楼的时候,拳头抵着嘴难以置信,一边向我走近,一边局促不安地躲避我的目光。”
“我好像从睡梦里逐渐清醒,可这种清醒很缓慢,导致我还站在那里,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很难堪,好不容易走到我面前,低着头不看我,说,兄弟,怎么会这样?”
“你喜欢的不是我妹妹吗?我,唉,我是直的呀,我们不可能的啦。”
他停下,不说了。
郑在玹握住他一只手,希望帮他回暖:“……后来呢?”
徐英浩深吸口气:
“后来,我向他道歉,我太难过了,我没有去舞会,把车开远停在路边,我没有哭,但非常沮丧,对自己失望,后半夜,我才开车回家,父母还在等我,他们问我舞会怎么样?问孩子你是不是被选为了’国王’?他介意你和女孩开舞吗?”
徐英浩感觉到手在微微颤抖,可发抖的人并不是他,他双手回握住郑在玹的,语气仍然非常轻柔:“我说,不,他非常好,他不介意,我们都很高兴。”
郑在玹好像看到坐在路边等时间过去的那个少年,精心挑选的花掉在一边,西装也皱了。他被这画面击中软肋,眼眶发热。徐英浩笑着安慰他:“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郑在玹答不出来。
两个人的个子都很高,徐英浩更高一些,加上年长的威严,笼罩下来。风从松林深处逃到两人身边,回头是门廊下橘黄色的温暖灯光,槲寄生的红色果实垂累可爱,被翠绿的叶子紧紧拥抱着,金色的铃铛不知因为谁的悸动被暗暗摇响。
天地却是青蓝色的,郑在玹的一半脸陷在围巾里,满眼不忍,无论这个人以后将多么英挺强硬,自己见过他的软。
原来我这么喜欢郑在玹啊。
徐英浩叹息着心想。
想着他下意识侧过头,靠近了,郑在玹像是也等待着,肩膀僵硬地站在原地。
忽然鼻尖一凉。
“下雪了。”——惊喜的声音。
想不起是谁先松开了手。
5.
徐英浩端着杯子站起来,郑在玹还是没有看他。
往茶水间走的一路,头顶的灯暗了几排,很多同事已经下班了。
工作大可以带回家接着做,但两人心知肚明彼此都没有回家的念头。徐英浩接水时看了看表,七点不到。
这就是他如今的生活了,没有壮丽起伏,平庸冷淡,阳光和风雪都离他远去了,剩下没完没了的雨水。
他没有开灯,借着外面的灯光,模模糊糊立在阴影里,一些毫无关联的画面在眼前闪回,彩灯,炉火,红色的围巾。
至于要放弃已起步的事业,到国内工作,一向尊重徐英浩个人意志的父亲都极力反对。那时候只顾着郑在玹,一心想着郑在玹要回去照顾病中的母亲,谁又去照顾郑在玹呢?身心为此焦虑,无法思考。
父亲语重心长:“你们是不同的人,不要强求。”徐英浩一脸执拗:“这和其他的一切无关,他需要我。”
现在明白了这种天真。
这明明和一切都有关,但自己要装作慷慨。
好的时候是真的好。
过完那个圣诞,两人走得更近了。
有次从三番开车回学校,沿着一号公路一路驰骋,天宽地阔而海面无垠,一起看了日初,又一起目送日落,浪花不知疲倦地拍打陡峭山壁。
孤独灯塔,草长莺飞,桃源小镇都接连被抛在身后,只有光裸的岩石和汹涌的浪涛始终相陪。
天黑后很久,他们开进了大苏尔中段的无人区,没有路灯,也不见人烟。
车灯照亮前方寥寥路面,除此之外,一片寂静的黑。
道路蜿蜒曲折,一面是峭壁,另一面是悬崖,毫无遮挡,徐英浩开得小心谨慎。郑在玹扒着窗户边,卫衣帽子盖住脑袋,也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整条路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和这辆微微摇晃的车。
这就是全世界。
由于车速太慢,靠近圣西蒙的速度也慢得可怜。徐英浩不安定,明知没什么可怕的,油足够,哪怕慢,但总能到,可是无声无息的郑在玹,让他心里晃荡。
他仍看着路,往那边伸手捞了一把:“别,危险。”郑在玹回过头,脑袋枕着一边手臂,笑着看他紧张。
竟然就真的松了口气,徐英浩说:“我怕你睡着了。”郑在玹说:“没有。”
他认真看着徐英浩,缓缓地说:“我在想前两天看的一本书。”
徐英浩想大声宣布,郑在玹就是整个放荡的美国西部海岸线上最浪漫纯情的一个男孩,此情此景,说话的人自己就像是一本书而不自知,这简直要了他的命。
徐英浩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他能明白这句话,但他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引申。于是他只好逞强地:“你还不如去考个驾照,我倒不用跟现这么painful。”郑在玹又笑:“你当司机就够了。”徐英浩“哈”了一声,又要去捞他,被躲开。
到达预约好的旅馆时,已经是凌晨2点,办完入住又跑出来,两人缩着肩膀,在旅馆外的空地上抽烟,其实是徐英浩抽烟,郑在玹冻得发抖,看着他。
“你快进去吧。”徐英浩烟瘾憋了一路,此刻得救,才不会轻易罢休,被眼巴巴看着觉得不好意思。
可是郑在玹不走,不仅不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还忽然走过来双手搂住他的腰。
徐英浩吓得一抖,烟灰簌簌落在郑在玹的衣服上,他连忙伸手去拍。郑在玹说话都不利索:“太,太冷了,你赶紧抽完。”徐英浩带着迟疑地,一手环住他,升高的温度实实在在。
一手就自我放弃地捏着烟头丢到脚边踩灭,这时候倒完全没有一点舍不得:“我真怕了你了。”
脖子边一热,他知道是郑在玹在笑话他。
笑话就笑话吧,他就是受人控制,他坦坦荡荡。
“烟是可以戒掉的。”郑在玹甚至收了收怀抱:“我们可以一起多活几年啊。”
徐英浩作为一个青年科学家,觉得这种说法很不严谨,概率事件不能这么看,郑在玹你也是理性派代表,技术教教徒,你听听你自己多荒谬。他要反驳,郑在玹恬不知耻地在他怀里抬脸看他,他知道徐英浩最受不了这个:“你不想吗?”
自然什么废话都失联了。
后来他想,一生之中,他曾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吻他。
6.
其实徐英浩不是没有考虑过,为什么郑在玹不提家里人,也不提自己以前的事情,好像没有这些记忆一样。
郑在玹的毕业典礼,家里人无法过来,徐英浩去参加了,他父母也想去,被他拦住了,他怕郑在玹有压力。
郑在玹开始面试,徐英浩积极为他引荐,比他自己求职还上心,最终两人上班的地方不过隔着条马路,住处也离得近,这才心满意足。
中午还能一起吃个工作餐,忙狠了,歪斜站一起狼吞虎咽垃圾食品也觉得高兴。
渐渐郑在玹朋友就多了起来,周末的晚上一起出去玩,他叫上了徐英浩。朋友们一见到就开始尖叫,指责郑在玹真不够意思,怎么才把真爱带来,又说怪不得谁追他都追不到。
看来这样的局时常都有。
郑在玹端着酒杯跟着强烈的音乐在舞池中发疯,汗透了的衬衫被胡乱拉出来一截,扣子开到胸口,若隐若现的阴影因此更撩人了,不断有人靠近,不断被他半真半假地推开。
徐英浩背靠吧台坐着,眸色发暗,隔着人群看着他,酒半天动不了一口。
这样嚣张艳色的郑在玹,他是第一次见。那个淡薄的,透明的人,忽然被泼了浓烈色彩,冲击力十足。
只看着,就觉得肮脏的欲望涌动。
他们俩不明不白耗着,自然都有过情动的时刻,可总是微妙地无法推进,回忆整理,无非就是郑在玹一直逃避,徐英浩也不愿强迫。
期间不是没有约过其他人,索然无味,还有莫名的道德压力,渐渐就清心寡欲起来。徐英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此刻来看,并不是。
他不仅没有问题,他简直饥渴极了,他想要郑在玹,想侵犯他,各种意义上的,破坏他的平静,探究他的真相,让他崩溃欲逃,最好能口不择言地向自己求饶。
徐英浩喉咙发干,他仰头一口灌光剩下的酒,气场不善地一路拨开人群,拽住郑在玹的手腕,把他往外拖,附近的朋友吹了声口哨,起着哄。
洗手间的门几乎被徐英浩一脚踹坏,他沉着脸往里走推开最深处的隔间门,把已经迷迷糊糊的郑在玹推了进去。郑在玹酒杯还在手里,酒洒在他自己裤子上。
徐英浩拿过杯子随手放了,将他按上壁板,跟着挤过去,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愿意,就选地方,不愿意,我就在这里强暴你。”
他知道郑在玹能听明白,因为两人紧贴的部位那无法掩饰的勃动,徐英浩第一反应是,太好了,他也想要。
明明想要,郑在玹却开始挣扎,扭着手腕,不知道怎么想的,下半身磨蹭着,以为这样可以逃脱。
徐英浩捏不准该怎么理解这个意思,这到底是行还是不行?理解不了,也就不理解了,他双手去解郑在玹的皮带跟拉链,金属碰撞声里,凑过去吻他,郑在玹偏过脸躲开了。
跟着,反抗的动作不仅不软化,反而认真了起来,他越是认真,徐英浩越是难以压抑,烈酒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发现郑在玹原本的一身热汗已经变得冰冷,头也越埋越低,整个人都在绷紧了用力,是非常绝望的想要保护自己的姿态。
徐英浩毕竟比他强悍,热切地亲着他的头发,又埋头咬住他红透的耳朵,然后是脖子,热热地舔着他,郑在玹发出的第一声呜咽引发了海啸般的占有欲,徐英浩被他躲得烦躁,双手掐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提。
然后他突然看清了郑在玹的表情。
郑在玹满脸都是泪水,从没有见过的狼狈,可是他强忍着不哭出声,嘴唇都被他自己咬破了,嘶嘶倒吸着气,呼气短促,浑身仍在剧烈发抖,冰凉彻骨,恐惧地又要往下躲。
徐英浩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火热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他手足无措地帮郑在玹把裤子提上来,又一颗颗帮他扣好衬衫,扯了纸巾给他擦汗,抱着他,顺着他的背:“不要怕,别怕,你跟着我呼吸。”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帮郑在玹回复。郑在玹持续在一种缺氧的状态,意识是清醒的,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流露出的歉意让徐英浩心痛,徐英浩忙让他放心:“没关系,你又没做错什么?”
紧跟着补充:“我还会在的,真的没关系。”郑在玹伸出去接水的手颤个不停,徐英浩按住了,帮他清洗了泪痕,又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
郑在玹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从酒吧出来后,一行人在夜风中等着车。
朋友们不知道这些事,看郑在玹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笑得不怀好意,其中一个直接大喊:“嫉妒啊!”徐英浩让郑在玹半躲在自己身后,笑着应付他们。
他也是强撑,但他们俩总有一个要撑住,要把残局收拾干净。
郑在玹不允许徐英浩送他回家,徐英浩不敢再勉强他任何事情,没有坚持。
总以为如此多少会激发什么,会改变什么,可他们真的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从此对这个晚上都绝口不提,仿佛对待一个失败的潦草春梦,醒了就忘了。
7.
自从念书的时候开了头,每年圣诞,徐英浩都带着郑在玹回家。
头四个圣诞节,他们过得非常快乐。
芝加哥有盛大的圣诞集市,回忆起来乐趣相似,细节繁多。
比如穿着丑毛衣逛跳蚤市场,买些有用没用的零碎物件,郑在玹蹲在那里淘书和唱片,他就在旁边摆弄二手的胶片机。
那些零碎总不一样,徐英浩的相机也添了几台,郑在玹看了更多晦涩的书。
吃很多东西,热气腾腾,五花八门。
然后去滑冰,旋转着,发现圣诞节可太美了,所有的地方都亮晶晶的,脚底下速度如果加快,它们就被拖成长长的金丝银线。
雪永远很厚,铲了又积,雪人好多个,鼻子长长短短,又丑又好看。
堆完他们的雪人,懒得绕路,两人一前一后跳过栏杆。
徐英浩放下滑板,继续有一脚没一脚地滑着,郑在玹抱着满满一个大纸袋走在旁边,都是他为徐英浩家人选的礼物。徐英浩也想给郑在玹的家人写贺年明信片寄些礼物,被后者笑着婉拒了:“还不如过年的时候打个电话。”
真到了过年,又有别的理由,所以一直以来徐英浩都没有接触过郑在玹的家庭,可他太幸福了,想不了很多。
徐英浩热衷于为郑在玹拍照,一路上拍个不停,家里有暗房,出去玩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照片,母亲让他挑了几张他们的合影,也放进了家庭相册,新鲜地跟在他们去年的照片后面。
直到第五个圣诞节,徐英浩独自现身,一整个假期都心神不宁。
第六个圣诞节,一脸憔悴的郑在玹终于一起回来了,徐母疼惜地拥抱他,低声安慰他。
那时徐英浩陪着郑在玹经历人生巨变,和他一起送走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个血缘至亲,太沉重,太压抑,让徐英浩也满身疮痍,归家时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这么多年都过去,而自己已经这么疲倦了。
郑在玹上楼休息,母亲去准备晚饭,他面沉如水地坐在壁炉前,火光跃动,却不觉得暖。
直到眼前递过来小半杯威士忌,他有些惊讶,抬头对上父亲示意他别声张的狡黠目光:“不能让你母亲知道,白天,我们少喝一点。”徐英浩肩膀一松,接过酒的手微微发颤。
“辛苦你了,孩子。”父亲揉揉他的肩膀:“接下去你怎么计划?”
怎么计划?他没有计划,他看着郑在玹就有无限安慰,无需任何语言和身体关系的加固,可渐渐地他怎么都看不清郑在玹。
那个沉重的葬礼上,徐英浩认识了一位郑在玹从前的朋友,也是后者的中学同学,徐英浩感到自己对郑在玹过于无知。
过完第六个圣诞回来,徐英浩瞒着他开始和这位朋友联系,发展为见面。
大约一两个月见一次,徐英浩假借出差,离开一段时间,去郑在玹长大的地方。
聊得多了,了解了不少前尘往事,得知少年郑在玹恋慕已婚的同性师长,一开始谁都不知道 ,直到他一封未寄出的长信,被恶作剧的同学张贴到学校公告栏,电子版也被争相传阅,才在小城里迅速引爆了丑闻。
“小地方,很多人接受不了。”朋友应该也是“接受不了”的人中的一个,这从他一开始对徐英浩的警惕态度就不难察觉,可徐英浩还是感谢他,让他得以见到那个男孩。
故事说起来很快。
那位老师自然是快速撇清,义正言辞地斥责所有人怎么能把变态的一面之词当真,他一直以来,家庭美满,同事和睦,又是业务骨干,他问心无愧。他的妻子也抱着孩子来学校,替丈夫伸冤,说他不可能是同性恋,这都有孩子了,你们看啊。
那么标靶只剩下一个,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青春期中躁动狂妄的男孩们一开始是疏远他,然后带着好奇,打量他,试探他。
发现他温柔善良,渐渐演变成取笑,肆意辱骂,间或一两场殴打。
郑在玹那时候大约还什么都不太明白,或者真觉得自己是变态,没有反抗的勇气,他既不反抗,想处理他的人反而难以下手。
直到最过分的一次,趁他睡着,几个舍友把他压在宿舍的床上试图脱掉他的衣服,鬼叫着要看看他是不是男的,那里到底长了什么,有人伸手摸他,一旁还有人录像叫好。
郑在玹在手机的闪光里又惊又怕,拼命反抗,他从来都可以的,他只是不反抗。
而一旦反抗起来,闹事的几个同窗都受了伤,带头惹事的那个,被郑在玹摁在地上打到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头破血流,可是他发了疯,他没有疼,他只是怕。
所有人都看傻了。
事情当然闹得很大,警察介入。
勾引老师不知悔改,还影响同学,败坏校风,郑在玹理所当然被开除。
好在他父亲早年去世时,留下大笔家产。其他公立中学不收,母亲支付巨额学费,送他去了中心城市的高级私立中学,从此远离故乡,再不露面。
不露面也好,他母亲对他极度失望,甚至……
“好了。”徐英浩出声打断,他难以继续听下去,可他又舍不得那个男孩:
“你还记得当时那封信吗?”
那是一封怎样的信啊,太过惊奇突兀,以至于朋友至今还能回忆一二。
渴慕,倾心,青涩浪漫的性幻想,徐英浩一边听,一边嫉妒那个老师,一边替自己的男孩心碎。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郑在玹还比告白失败的他小几岁,他难以想象郑在玹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
那么他认识的郑在玹,已经是从私立学校走出来的那个了,高雅,丰富,开朗,人群中一眼即可被发现。
朋友认可:“听说他在新的环境非常受欢迎,很多女孩追求他。”徐英浩一愣,想追问:“那男孩呢?”其实不用问,徐英浩已经看到了结局。
结局就是。
郑在玹永远不会再爱他自己,也永远不会再接受他自己,他一定会远离所有的男孩。
徐英浩痛苦地向父亲倾诉:“我觉得,我快要失去他了。”
何曾拥有过?
一起在芝加哥老屋的最后一晚,雪落无声的后半夜,郑在玹卧室的灯没灭,无事找事做的徐英浩抱回来一捆柴火,往回走的时候停住了,后院中站着,看着那个房间,看了很久。
读到结局后,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都只是那样看着郑在玹,隔着模糊灯火,隔着重重帘幕,这何尝又不是他机场里的船,他镜中的月,他水中的花。
让他失去了那个吻的,他生命中的一场雪。
8.
灯被进来的人按亮,室内大放光明,徐英浩下意识挡住眼睛。
带着药瓶进来的郑在玹没想到徐英浩还没走,愣了愣。徐英浩知道他来接水喝药:“……好点没?”
这是这几天说的第一句话。
郑在玹点了点头,半杯热水,半杯凉水,温温捧在手里。以为他很快就要出去,徐英浩已经低着头继续看手机了,可是他并没有走。
“雨太大了。”郑在玹靠在另一边的流理台上,和徐英浩面对面,徐英浩头也不抬:“是啊。”
又一阵无言以后。
“徐英浩。”
被叫到名字的人滑动屏幕的动作顿了顿,等着听对方宣判。郑在玹无声叹息,杯身的上的手指扣紧:“我月底搬出去。”
徐英浩没说话。郑在玹如释重负一般,仰头吞了药粒,又喝了两口水:“我已经拿到新的offer了,房租我可以分到一月。”
他有始终如一的周到,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好。”
徐英浩听他没有别的要说的,仍旧看着手机,埋头走了出去。
十一月的雨天太冷了。
根本叫不到车,街面上水泄不通,红的黄的绿的灯光在水汽后影影绰绰,人群涌向地下通道,出口的水几乎没到小腿,每个人都很狼狈,徐英浩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儿去,郑在玹是他和这个陌生国度的唯一连结。
他体会着郑在玹或许有过的感受,孤身一人,茫然辗转,被雨浇透。
他能明白郑在玹为什么这么做,所以他已经预想过这样的结局,所有的路都走到尽头了,这么多年,该用的方法,该给的真心,他毫无保留了,可是郑在玹,郑在玹还是无法退让。
他想,郑在玹应该知道了他和那位朋友私下见面的事。
怎么会不知道呢,一间公司天天肩并肩上班,真出差还是假出差,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英浩叹息,心知那个明晃晃的,发着光的人,依旧无法与那个受伤的男孩和解,不敢看他,也把他藏起来,不敢给任何人看,那个让徐英浩心碎的男孩,就是郑在玹的坟墓。
徐英浩因此不想再辩解,也不能再努力。
他给郑在玹发消息,回来这么久,母语仍然只能听说,难以读写,手指有些颤抖,像极了酒吧洗手间里那个躲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人:“I don't want you to go. I don't want this to be the reason I never see you again. I, I don’t…”
再也,永远也,从此以后都,余生,此生。
这个念头,这句话,渐渐模糊了,再怎么有预感也好,再怎么预设也好,原来都不行。
徐英浩捂住眼睛,满手的泪水。
“I hope everything works out the way you want.”最后他这样发送出去。
其实他们彼此都有伤害对方的一万种方法,可是毕竟彼此都舍不得。有过那么好的时候,再以后的一切,就算悲哀都值得缅怀。
徐英浩还记得郑在玹的母亲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诧异,目光定定地,看看他,又看看一边低着头的郑在玹,他心里突兀一种不好的预感,虽然在国外出生长大,但他有很多朋友,他也了解很多事情,他明白。
于是赶在一切发生之前开了口:“阿姨,我跟他只是同学,您身体不好,我来看看您。”
郑在玹的头更低了,颈项绷成一张卑微的弓,他不配,他有罪。
妇人盯紧着郑在玹:“是吗?”郑在玹回答:“是。”
哪怕再有勇气,一个人也难以为继,本来是想要争取什么的,都忘了,郑在玹咬紧牙关,又重复一遍:“是。”
后来他开始相亲,交女朋友,摇摇欲坠的一年,直至他的母亲过身。
徐英浩明知由来始末,还是常常做梦,梦见郑在玹的婚礼,牵着看不清脸的女孩,他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女孩,又一次他从梦中惊醒,黑暗的房间,什么都看不到,像是回到大苏尔的悬崖边,车轮下就是滚滚海浪。
他下意识伸手去捞郑在玹,怕他危险,身边却空无一人。
他的身边,一直空无一人。
徐英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凌晨已过,他以为郑在玹已经睡了,或者干脆没有回来,没想到打开门,发现后者关了灯,正靠着沙发看电影,徐英浩看了一眼屏幕,很陌生。
他们之间那脆弱的屏障啊。
徐英浩说:“还没睡?”
郑在玹没有回头:“嗯。”
徐英浩放下车钥匙,放下手机,解开外套,挂着。郑在玹听见动静,说:“我明天早上送衣服去干洗,你这件要吗?”徐英浩停顿了一下:“好,我还有一件,一起吧。”
“你等下拿出来。”郑在玹仿佛漫不经心的。
然后换了鞋,相处的时间就到这里了。
这是,这是。
郑在玹笑起来,还是一贯的样子,语气淡淡的:“你说神不神,他们竟然把那本书,拍成电影了。”
徐英浩不用去看,也知道郑在玹此刻的表情。永远有一个人在收拾残局,这次的人是郑在玹,他简单漂亮地收拾了,要瞒天过海。
他们得知,他们深夜开过的大苏尔,是一号公路最为人称道的一段风景,没有比那更美的了。
“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无数人都这样说。
可是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按理说,是挺可惜的。
然而,哪怕是他们一起经历过许多旅行之后,徐英浩依旧对那个没有人烟没有灯光的封闭世界念念不忘,他恍惚觉得他在那一刻遇见过真实的郑在玹。
可是他当时不懂得,困惑着,这一直是他的秘密。
原来郑在玹也从未淡忘,不仅没有淡忘,他深知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也许,那是郑在玹故意露出的破绽。
盖着卫衣帽子的他趴在车窗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轻声对方向盘后的爱人说:
“徐英浩,相信我,我们世界的痛苦,比真实世界里的,少多了。”
徐英浩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郑在玹小心翼翼给他的一个世界,一直都是存在的。
最勇敢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9.
第七个圣诞节,徐英浩再次独自回到芝加哥。
这次回来是彻底搬回来的前奏,他说在外面过不惯,还是家里比较好。他不提郑在玹,没有人敢问,只当是恋情结束,结束也好,人生也还长。
父亲叹了口气,母亲嗔怪地看了看他,她接过徐英浩的大衣围巾:“先去休息一下,一路辛苦了,回来了,以后就不会这样辛苦了。”徐英浩温柔地低头看着她:“好。”
还是下雪,朋友们得知他这么早就回来,都很高兴,联系他见面叙旧,徐英浩仍然是朋友里最受欢迎的那个人,每天活动排得密密麻麻,早上出去,晚上回来。
客厅里的父亲远远打趣他:“这个班倒上得轻松。”徐英浩捧着爆米花窝在沙发里看无聊的脱口秀:“不轻松,就休今天半天诶。”父亲翻过一页报纸:“你去找工会吧。”
他无比自由,一下子从30岁冲回20出头的年纪。
布置完了圣诞树,徐英浩和树自拍了一张合影,发给郑在玹。郑在玹回他一张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附赠一个微笑的表情。
徐英浩也就笑了。
那天他们一起把那部电影看了一遍。整体平淡,导演旧病复发,形式大于内容。可是徐英浩看得非常投入,想读懂每一个隐喻,不愿再错过任何一秒。
郑在玹倒很平静,只是在一段台词出现的时候,握住了徐英浩的手。
“有个同性恋丈夫没什么不好的,你知道的。”
“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我们完全深爱着对方,我绝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
“这种关系要比肉体关系更持久,不是吗? 或者说是永恒的。”
郑在玹轻声评论:“你看,像不像我们。”
永恒的。
他发现那个别人眼中的古怪男孩仍然存在,存在于郑在玹每个恍惚和投入的瞬间,他就会冒出来,他是无法被杀死的,那个热烈的,幸福的……
“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郑在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帮他补充,然后靠过来,捧着徐英浩的脸,嘴唇碰了碰他的嘴唇。
这就是全部了。
他能给的全部,他终于全都给了。
徐英浩知道他们这一生仍然会互相陪伴,就像黑暗虚无世界里仅剩下的汹涌浪花。
涨潮,退潮,只要他们之间的那颗月亮不碎。
但是月光会碎的,月光被浪给撞破了,逃得到处都是,簌簌地落在海面上,像落下的滚烫烟灰,像海平面上下了场雪。
只要这场雪不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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